瞭望｜古村侨韵焕新生

这座五层厝(cuò)，虽未能实现蔡德鑨让家人热闹齐整、共享天伦的心愿，却在梧林(wúlín)默默地伫立了80多年，成为另一种形态的抗战纪念馆 梧林的老房子产权(chǎnquán)复杂，且房主后代多生活在海外(hǎiwài)，动员征迁工作涉及海内外约1.6万人 梧林的开发和运营最大程度地尊重当地历史、文化和原居民的生活习惯(shēnghuóxíguàn)，做到见人见物见生活、留(liú)形留魂留乡愁 文 |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(jìzhě) 庞梦霞 福建省晋江市新塘街道梧林社区(shèqū)三面眺海(tiàohǎi)，依山傍水，是一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闽南古村落。这里“十户人家九户侨”，常住人口1800多人(duōrén)，旅居海外的华侨华人却有十倍之多。 曾几何时(céngjǐhéshí)，闽南地区的华侨华人在异国他乡艰苦创业，被称为(chēngwéi)“番客(fānkè)”。他们将打拼所得汇寄或自带回乡，兴建雄伟壮观的古罗马式、哥特式洋楼，中西合璧的家宅，以及极富(jífù)闽南特色的红砖厝。如今，面积仅近1平方公里的梧林，分布着132幢(chuáng)形态各异的建筑。梧林因此被称为“华侨建筑博物馆”。 历经百年风雨，这些侨厝成为华侨华人与故土的情感(qínggǎn)联结(liánjié)，其中一部分更是他们爱国如家的实物见证。抗战时期(kàngzhànshíqī)，一些过番出海、在异国(yìguó)打拼(dǎpīn)的梧林人捐资抗战，献出家产。他们遗留下的一些家宅，要么外观华丽却少有装修，成为“裸房”；要么设计考究却未及完工，成为“烂尾楼”。 近年来，晋江市累计投入18亿元，以固态保护、活态传承(chuánchéng)、业态提升(tíshēng)为基本思路，保护性开发梧林传统建筑群，守护华侨(qiáo)历史遗存，传承闽南特色侨文化，助力乡村振兴。 游客在福建晋江梧林村游览参观（2023 年 12 月(yuè) 19 日摄） 姜克红摄 / 本刊(běnkān) 另(lìng)一种形态的抗战纪念馆 59岁的蔡(cài)海滨一直生活在海外。 儿时，他常听人说，家族的根在梧林——一个中国东南沿海的小村庄(cūnzhuāng)，梧垵溪穿村而过，太爷爷蔡德鑨在村里起了(le)一栋五层厝。 五层厝长什么样、有几间房？蔡海滨并不知道太(tài)多细节。直到2017年，梧林传统村落保护(bǎohù)发展工作领导小组的工作人员找到他(tā)，商讨征迁事宜，蔡海滨才第一次回到家乡，亲手触摸到老宅斑驳的外墙。 这座始建于20世纪30年代(niándài)的五层厝坐北朝南，矗立于梧林西北高处(gāochù)，占地约400平方米，建筑风格中西合璧(zhōngxīhébì)。墙体为钢筋混凝土浇筑，每层楼阳台两侧都立有科林斯式水泥廊柱(lángzhù)，布满山花浮雕与铁艺装饰；内部空间(nèibùkōngjiān)则严格遵循中轴线对称，二进四开间的布局体现传统的闽南建筑风格。 蔡德鑨出身穷苦，16岁起到菲律宾打工时，除了一张“大字”（入境证）一无所有。20岁时，他稍有积蓄开了一家(yījiā)玻璃镜框店(diàn)，从(cóng)“小伙计”成长为“小东家”。进货、加工、出货(chūhuò)……里里外外的生意，他几乎一人操办。 南洋谋生计(jì)，回乡起大厝。与那个年代所有在外打拼的闽南人一样，玻璃生意越做越大后，蔡德鑨为建造故乡的五层厝倾注大量心血(xīnxuè)。他专门请欧洲设计师画图纸，所用钢筋水泥全部采购自国外，施工队是专门从上海请的，“光倒水泥的工序就耗时一两个(yīliǎnggè)月(yuè)。”蔡海滨说。 五层厝(cuò)大楼(dàlóu)主体完工时，正值抗日战争爆发。蔡德鑨把准备用于装修的款项悉数捐出，支持抗战。一笔笔侨汇从菲律宾寄出(jìchū)，目的地还是梧林，用途(yòngtú)却由采买家具软装，改为买粮食、药品、枪支等抗战物资。 “太爷爷常说，没有国，哪有家。”蔡海滨说，蔡德鑨把捐资(juānzī)抗战的事藏在心里三十多年，直到去世也未对家人说起。“我理解(lǐjiě)太爷爷的做法(zuòfǎ)。身为中华儿女，理所应当支持祖国。”蔡海滨说。 抚摸着五层厝(cuò)粗糙的水泥墙面，蔡海滨掌间(zhǎngjiān)流淌着跨越世纪的乡愁。他一层一层数，老屋有至少24个房间。这座五层厝，虽未能实现蔡德鑨让家人热闹齐整、共享(gòngxiǎng)天伦的心愿，却在梧林默默地伫立(zhùlì)了80多年，成为另一种形态的抗战纪念馆。 在梧林，一楼一故事，每栋楼内都盛满华侨华人浓浓的(nóngnóngde)乡愁。 建于1930年的朝东楼是梧林村第一栋洋楼，连油漆都没来得及(láidejí)刷。“九一八”事变发生后，楼主蔡咸斜(càixiánxié)将装修款项悉数捐给国家，并鼓励族中子弟积极抗日(kàngrì)。 同样因楼主捐资抗战而未及装修的，还有顺意楼。楼主蔡顺意本打算(dǎsuàn)将其作为侨批馆，为海外华侨与本地侨眷提供(tígōng)书信投递和货币汇兑服务。新中国成立后，楼主将其借给(jiègěi)乡民兴办学堂、发展教育。直到1984年梧林(wúlín)新学校建成，才搬出顺意楼。 捐资抗战、公益助学、修桥铺路、兴办实业……一幢幢古厝洋楼，是闽南侨胞为家族敢(gǎn)闯爱拼的实物见证，也诉说着深沉(shēnchén)的家国情怀。 守住华侨的“乌篮(wūlán)血迹” 随着时间的推移，这些富有历史底蕴的侨厝因年久失修，无人(wúrén)打理(dǎlǐ)，面临修缮保护的难题。“厝在，根在”，如何守住华侨华人的乡愁？ “凝聚(níngjù)侨力量、保护(bǎohù)侨资源、传承侨文化，用心守护这片海外游子的‘乌篮血迹’（闽南方言，意为出生地）。”晋江市(jìnjiāngshì)梧林古村落(gǔcūnluò)(cūnluò)保护开发建设有限公司运营主管柯佳瑜告诉记者，2017年，晋江市委、市政府成立梧林传统村落保护发展工作领导小组，对梧林开展整体征收、科学规划以及保护性开发。 新塘街道办事处副主任金宏勃介绍，梧林的老房子产权复杂，且房主后代多(duō)生活在海外，动员征迁(zhēngqiān)工作涉及海内外(hǎinèiwài)约1.6万人。工作组成员、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多次赴菲律宾、香港等地，拜访联络侨亲。 梧林(wúlín)居民蔡马追的(de)家族长辈，大多居住在菲律宾。一开始听说老房子要征迁，家人们较为抵触。“我是党员，了解政府的整体规划，改造不是把‘根’拔掉，而是让祖辈(zǔbèi)的精神和侨文化的‘根’扎得(zhādé)更牢。”蔡马追说。 征迁过程(guòchéng)中，蔡马追主动请缨，挨家挨户做工作。2年多的时间里，他跑了五六趟菲律宾，说服海外华侨华人回乡签署征迁协议(xiéyì)。 蔡海滨回忆，工作组成员们特地拍摄了五层厝的照片和(hé)视频并带到海外，向家族成员详细介绍梧林保护发展项目的意义、房子的用途以及补偿方案等，将“整村(zhěngcūn)保护、良性开发”的深意(shēnyì)逐一告知。 新塘街道党工委书记、梧林项目办主任庄晓芳介绍(jièshào)，梧林保护性开发以扎实做好有形村庄的固态保护为前提。当地坚持(jiānchí)“一楼一方案”以及“最小干预，修旧如旧”原则，对梧林核心区华侨建筑进行抢救式保护修缮，通过聘请老师傅、运用老工艺(gōngyì)、使用(shǐyòng)老材料，确保“原汁原味(yuánzhīyuánwèi)、原貌重现”。 “在此基础(cǐjīchǔ)上，我们重点做好侨文化传承，展现梧林人爱(ài)拼敢赢的奋斗精神，以及回报乡梓、爱国如家的情感底色。”庄晓芳说。 店仔口巷、侨批路、侨渠路、铭仁路……2021年5月，梧林(wúlín)的14条道路(dàolù)挂上(shàng)了新路牌。如今已是梧林道路命名专家小组成员的蔡马追告诉记者，“店仔口”曾是梧林主要(zhǔyào)的集市中心，以此命名道路，是为了留住村民的共同记忆；“侨渠路”旨在纪念(jìniàn)华侨捐资修建济民渠，为梧林后山土地引来灌溉水源，极大改善了家乡生产生活条件；“铭仁路”则是为纪念蔡顺意捐出顺意楼办铭仁小学的公益之(zhī)举。 晋江市梧林青普文旅运营管理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李俏云(lǐqiàoyún)(lǐqiàoyún)来自北京(běijīng)。刚到梧林时，“到处灰扑扑的，建筑屋顶残破，有些只剩一面墙。”李俏云告诉记者，梧林一度是附近唯一不通公交车的村子。 2019年(nián)，当地引入北京青普旅游文化发展(fāzhǎn)有限公司作为运营方，负责梧林传统村落的运营管理、业态招引和活动引流等工作。李俏云就此扎根，成为梧林新村民(cūnmín)。 据了解，以“华侨文化博物馆、休闲(xiūxián)创意古村落”为发展定位，梧林的开发和运营最大程度地(dì)尊重(zūnzhòng)当地历史、文化和原居民的生活习惯，做到见人见物见生活、留形留魂留乡愁。 “华侨建筑不能沦为单一(dānyī)景观和商铺。”李俏云说，为避免梧林(wúlín)传统古村落过度商业化，当地打造“家国情”“醉闽南”“意南洋”等三大主线，保留一定数量的建筑展示(zhǎnshì)“番客”们的家国情。 如今，朝东楼改造成侨史馆，以展览形式生动(shēngdòng)再现梧林华侨下南洋谋生、实业救国、支援抗战、情系家园、热心公益的(de)侨史。顺意楼改造为侨批馆，展示(zhǎnshì)130余件华侨信件、图片等档案资料。 当地围绕文化体验、特色餐饮(cānyǐn)、休闲娱乐、品质住宿等4个核心业态，严格筛选优质商家。2021年，梧林传统村落(cūnluò)中的(de)14栋闽南传统建筑、洋楼改造成集餐厅、客房、茶馆、展览等多元业态于一体(yītǐ)的青普梧林行馆，于当年6月正式开放。 “月月有主题，周周有活动”，近年来，梧林文化主题活动日渐火热(huǒrè)。梧林集市、梧林艺术节、闽南侨乡年、娘(niáng)惹(rě)文化季……当地常态化长效化组织闽侨特色文旅活动，深耕闽侨文旅IP。 如今，漫步(mànbù)梧林，游人如织，各类(gèlèi)年轻业态蓬勃发展，古村落的烟火(yānhuǒ)气愈发兴旺。有(yǒu)数据显示，2021年以来，梧林已累计吸引游客600万人次。今年春节期间，梧林总客流量超35万人次，同比增长46%。 “80后(hòu)”蔡灿艺是土生土长的梧林人，以前在外经营(jīngyíng)羽毛球拍外贸生意。2020年春节回家探亲时，他惊讶地发现梧林已经(yǐjīng)从灰扑扑的“空心村”变为灯火通明的文旅景区。 “我爷爷也曾漂洋过海(piāoyángguòhǎi)，独自在异乡拼搏，寄钱回来改善全家生活。”蔡灿艺返村创业，开起一家(yījiā)“南洋咖啡铺”。如今，小店每月营收超万元，节假日(jiéjiàrì)和旺季月营业额更高。 闲暇时，蔡灿艺化身义务讲解员，免费为客人们讲述古厝洋楼(yánglóu)背后的故事。他说：“我要(wǒyào)将梧林人爱国爱乡的情怀一代代传递下去、传播(chuánbō)出去。”■